人间天使——追忆我的母亲
母子情,比山高,比海深。这种情,当母亲年老的身影还在你的眼前晃荡时,它隐藏在你的心底,并不让你深刻体会到。而母亲一旦离世,就会让你感到犹如心脏离开了你的胸腔,痛彻心扉。出现这种感觉,不仅是因为,母亲对子女无微不至的爱,一桩桩一件件会像电影一样在脑中闪烁,也是因为,你从此,成为了没娘的孩子,你再也找不到人生来时的路。
谁都有母亲,谁都觉自己的母亲最伟大。我也是这样。我们三姊妹甚至觉得,我们的母亲,知性,仁慈,有爱,是上苍派到人间的天使。
参军报国的梦想
母亲吴芳云,农历1931年8月15日生,生日就是中秋节。说母亲是天使,从这个生日就可看出端倪。输入关键词问百度,AI人工智能会告诉你,这个日子出生的人,会给家庭带来富贵团圆,给社会带来吉祥喜庆。这不正是天使的职责吗。
母亲有姐弟四人,上有一个大姐,下有俩弟妹。
母亲年少时,在教会学校读书,因读书好,还连跳两级。初中时是全校的大队长,早操要在台上领操。由于外公操劳过度,在解放后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辞世。家庭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也无力支持母亲继续读书。作为家中老二的母亲早早地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到处去做工,勉强维持家庭生计。
母亲说,她从小就有个情结,就是想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年少的母亲就听说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为赶走日本侵略者,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建立新中国英勇斗争的事迹。
母亲本来有一次实现梦想的契机,却被思想保守的外公生生打断。
有一次母亲在与我们聊家常时,很是惋惜地告诉我们一段往事。丽水刚解放时,解放军驻丽部队要招一批文职女军官。听到这个消息,想到终于有可能实现梦想了,于是很兴奋,就赶紧联系有相同志向的女同学去面试。由于母亲的文凭是初中毕业,在当时文化程度算是比较高的了,且知性文雅,谈吐不俗,当即被征兵的干部选中。这支部队即将开拔,讲好第二天让我母亲等几位被录取的女同学到丽水驻地报到,结果,我外公知道后,把我母亲反锁在二楼房间,自己守在门外,坚决不让她去参军。外公的理由是女孩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由于母亲年纪轻,且深受传统观念束缚,不敢违抗严父的权威,最终没能实现当解放军的梦想。
年轻时苦一点,才更懂得生活不易
母亲约在1956年与我父亲成婚。父亲王文林,高中毕业文化程度,比母亲大三岁。为人老实本分。丽水城于1949年5月解放后,就参加了工作,当时在丽水县政府工作,后调粮食系统任统计员。父亲是丽水青田人,土改时家庭成分被划为地主。由于地主的成分,父亲在文革时期受到很大影响。工作单位从丽水县城被调到碧湖粮管所,再被调整到大港头粮油加工厂当会计。工作地点越来越偏远,还常遭受陪斗折辱。坎坷的命运,像一座大山,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导致心情抑郁,最终在知命之年患上绝症,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去了天国。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母亲身上。
本来,父亲过世,按照当时政策,母亲可以顶替父亲工作单位,到大港头粮油加工厂工作。母亲却担心我没有“铁饭碗”,一定要让我顶替父亲工作。
我那时因父母担心家庭成分的问题,子女下放农村后很难抽调上来,于一年前在双亲“威逼”下辍学。我在丽水中学仅读了六天书,就到父亲单位所在地的大港头建筑队当学徒工。当泥瓦匠一年后,我实在按捺不住对读书的向往,做通父母工作,自己与丽水中学原来的班主任叶老师和学校周校长联系。学校和老师出于对我的同情和信任,打破常规,同意我在脱校一年后,插班到原来的班级读高二。父亲去世时,我正在家全身心地补习高一落下的课程。
在办理了父亲的丧葬后,经过约半年的等待,我于1977年6月,以顶替的名义正式分配到丽水丽云粮油加工厂当工人。
其实,如果当时让母亲顶替父亲工作岗位,母亲就能成为一名有正式工作的国营企业工作人员,不用再辛苦地靠一针一线做裁缝赚钱。母亲在我小时候,担任过丽水农村生产队的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由于母亲会计工作水平高,很受人们尊敬。如果是母亲顶替工作,就完全有可能顶替父亲的会计工作岗位,成为丽水粮食系统令人羡慕的一名会计。而我,有可能通过回炉读书学习,凭借对读书的喜好和一贯的努力,考上大学或中专,走上另一种也不错的人生道路。
当时年纪小,不懂得体谅母亲的苦心,不知道让母亲顶替父亲工作比让自己顶替更好,也就放弃插班读高中然后再考大学的机会,早早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
从另一角度看,让我顶替父亲工作,等于耽误了母亲与我两个人的前程。
这也是我后来经常会后悔懊恼的事。有次家人在一起吃饭时,与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的看法却不一样,她说,就算你读了大学或中专,分配了工作,或许也没有现在的工作好。年轻时苦一点,才更懂得生活不容易。这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作为一名初中毕业文化程度的我,成年后能进地方党报和新华社当记者,期间又调机关事业单位,相继担任相关部门负责人和报刊杂志社总编辑,一步步走得蛮顺利,除了党的好政策让我们这一批被文革耽误的一代人,通过读电大或业余大学获得丰富学识与成长的机会,年少时经历的艰难困苦,也是一笔磨炼人生心志不可多得的财富。就是读了大学,也不一定有这样的人生际遇。所以,是应该知足。
但母亲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我感动。母亲说道,其实对你妈来讲,不论你是在工厂还是进机关,不论是当工人还是任干部,对我来讲都一样,都是为社会作贡献,只要你平安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若不为,谁为我为
母亲乐善好施,乐于助人。遇到别人有困难,只要能帮的尽量去帮,帮不上的,也要能够安慰人家,让落难者有勇气克服困难;亲戚朋友因来借钱,拿不出多也要有个少,别让人空手回;有乞丐上门,多少也要拿出点钱施舍,为的是不让乞讨者乞讨落空。母亲说,做人,需要坚守的是一份对急难者和穷苦人的同情心。
母亲也曾在粮食系统工作。据说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有个内部规定,夫妻双方均在粮食系统工作的,要被精减一位。父亲是经济顶梁柱,于是母亲响应精减政策,自愿到社会上求职。失业后母亲去学缝纫,出师后成为当地比较有名的裁缝老师。母亲是上门裁缝,有需求的主家把我母亲请到家里,拿出买好的布料,让母亲现场裁剪缝纫。母亲态度好,待人亲切,缝纫技术过硬,裁缝做的又快又好,又省布料,很受邻里和顾主欢迎。
由于隔几天就去另一个人家做裁缝,老家那片地方的人,都熟悉我母亲,许多人对我母亲很信任。有的人家,家里闹纠纷,常会找我母亲调解,有难事,也会找我母亲出主意。我母亲总是能够不厌其烦,尽心尽力,悉心调解和帮衬。久而久之,母亲几乎成了亲朋好友家里的“金牌调解员”。
我工作后,特别是担任一些有一定影响力的部门负责人,上门找我帮忙的亲朋好友就比较多。有时工作忙,要帮的忙又有难度,心情就会烦躁,出言就会难听。母亲听到后就会严肃批评我,然后又会耐心开导。记得母亲常说的话大致是:人家找你帮忙,肯定是遇到了难事,不是没办法,谁会低声下气去求人?有人找你帮忙是好事,说明你有能力,能帮得上人家忙。要明白,帮人家就是帮自己。
确实,当年还小时,因父母成分高,常受一些人刁难欺凌。那种无助,至今刻骨铭心。我姐当年读书好,初中时是班干部,当时已被学校推荐到丽水最好的一家中学读高中的,班主任都已通知我姐。但等到发榜时却没有名字,被成绩差却有背景的同学顶了上去,我姐只得去教育质量差得多的中学读高中。受了这样不公的伤害,找谁去?这让我想起传统文化中的一句名言:“我若不为,谁为我为”。只有自己先向他人布施行善,将来他人才会以一颗善心对待自己。
记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有位乡下朋友来找我,说是儿子要高考,成绩很不错,想考本省一家警察学院。那时,考公安要当地公安部门推荐。这位叔叔家在大山深处,平时很少外出,也不懂怎么推荐,问是否能够帮助沟通下公安部门。母亲说:“山里人很不容易,我看这孩子人老实,很懂事,你就把他当成你亲弟弟,能帮就帮下”。
由于城乡教育资源不平衡,山里的孩子读书特别不容易,能考上大学,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我听母亲的,就找人帮忙联系。好在这位小弟人很忠厚,成绩也不错,当地公安面试后,认为符合要求,最终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帮助推荐上去。
四年后,这位小弟大学毕业,分配在当地公安。因工作努力,得过全国优秀公安警察称号。举贤不避亲,这也说明,我母亲看人还是蛮有眼光。
从此后,我严遵母训,不论在哪里工作,只要有人求助,且求助的事情合情合理,从不敷衍推托,能帮的就尽量帮。特别是那些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的农村和乡下的朋友与熟人找来,更是要帮忙。帮不上忙的,也要像母亲说的,给人出出主意也好,安慰几句也好,千万不要让人家失望而去。
对家人,母亲更是好商量。只要子女高兴,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母亲认为,是原则问题,就会坚持,我们只好退让。
母亲会晕车,每次坐车都晕得厉害,吐得一塌糊涂。这么严重的晕车症,却在一次“坚持原则”中意外得到改善。
有次回杭州,母亲就不让我一个人回去,说长途开车本来就危险,还一个人开车,容易走神。为此,她一定要陪我去杭州,不陪还不行。拗不过母亲,只好带着她开赴杭州。母亲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路上跟我说话,怕我犯困。我中午开车确实容易犯困,瞌睡虫上来时就擦擦风油精醒脑。但有母亲陪着说话,提着精神也不觉得累。不知不觉间,车已到杭州。结果,下车了母亲才发现竟然没有晕车。母亲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我竟然不晕车了,不晕车了,以后可以坐车出去玩了。”说来也怪,从此,母亲坐车再不会晕车。这可能就是为母“疼”子女的福报吧。
母亲于2014年3月离开了我们。之前,我们遍找名医,但因是曾经的癌症复发并发生转移,病况恶劣,浙一与浙二的专家都劝我们放弃治疗。我们不死心,还是选择不让母亲痛苦的方法求治。但终因天不留人,于84虚岁回到天国。似乎是应了那句老话,73,84,阎王不叫自己去。
虽然母亲也算高龄,但现在人都长寿,我们还是觉得非常心痛和不舍。母亲人这么好,就像上苍派到人间的天使,应该活到90岁,乃至是百岁。甚至非常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把母亲照顾好,才会让母亲得病。又觉得母亲在世时,没有带母亲好好地到各地游玩,十分后悔。好在母亲走的时候没有痛苦和遗憾,十分安详,像睡去一样。这让我们沉痛的心稍有了点安慰。
有生命专家说,人的生命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活在身体里;第二个层次,是活在亲朋好友的记忆中;第三个层次,是活在书籍和历史记载中,实现精神上的“永生”。我想,写下这段忆母亲的文字,留给世人,是否也能让我的母亲实现另一种意义的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