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谈】一个典型游戏玩家的自白
我出生于1983年,自5岁就开始玩电子游戏。年轻时每天要玩三小时,现在工作太忙,但至少也要玩四十分钟。因此,如果想要观察游戏对孩子、对年轻人的成长有何影响,我大概是一个完美的样本。
五岁那年,我父亲买了一台在家办公用的286电脑,上面装了扫雷。我和母亲一起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摆弄鼠标点来点去,一开始我们俩还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原则,但是很快的,我就开始指挥父亲“你点这个,这个没雷;你别点那个!”
再后来父亲就允许我每天玩一小会扫雷,再再后来,大概是父母之间有过针对我的教育问题的讨论吧,父亲专门在电脑上给我装了一个叫做德沃夏克的游戏;听到这里,比较有经验的老玩家大概都有所警觉吧,这个德沃夏克根本不是什么游戏,它是个背单词软件……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它实在是太酷了,我非常真诚地“玩”了好几个月;直到很久以后才赫然发现父母欺骗了我幼小的心灵。
又过了大概一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台游戏机放在家里。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游戏产生了沉迷的情绪,哪怕自己不玩、光是看他玩,我也能睁大眼睛看上一两个小时。父亲不许我自己玩游戏机,现在想来大概是怕我没办法控制好游戏时间;但只要他在家,并且我已经完成了家庭作业,我就有权向他提出“一起打一会”的邀约。
与父亲一起玩游戏的感觉实在过于美好,我不知道人的一生中能否以其他方式体会到这种纯粹的快乐与爱;父亲和我身处同一条战壕、同一个队伍,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去努力,我们相互配合,尽力掩护彼此,父亲从中体会到我的成长——原来这孩子好歹还是长了个脑子的;而我则觉得父亲永远那么厉害、打的就是比我准;我对父亲的崇拜有颇多都存在于看他打游戏的回忆之中,我们后来又一起玩过合金弹头、金刚、魂斗罗;每天一小会,足够回味一生。
从初中起,我开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买游戏杂志和报纸,越看就越觉得光是游戏机不过瘾。于是我持续不断向父母输出各种游戏新闻、左右横跳疯狂扭动了大概一年,他们实在是烦透了,作为升上高中的奖励,我终于拥有了一台自己的电脑。
从此以后,每天早上我都要偷偷早起床一小时打游戏,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记得在那些寒冷的冬日早晨,我担心从门缝里溜出去的光线会暴露犯罪现场,于是就用枕巾塞住门缝;结果有一次打完游戏回床上去睡回笼觉,忘记把枕巾收起来,被母亲抓了个正着……
那段时间里,我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在琢磨第二天早上要玩什么,每天的生活充满希望,就算是高三的地狱复习期也不例外。至今我还记得,高考前一天我完全没碰书本,先是看了一下午普希金诗选,然后怒打了一把《帝国时代》,中国开局,一路怼箭塔。
后来,我考上了个挺不错的大学,父母都比较满意。 但就像我以前在“白夜谈”里提到的那样,大学期间里我的母亲和父亲相继离世,自己留级一年还没拿到学位,确诊了重度抑郁,身体出问题,日子过的乱七八糟;这是一段我花了很多年做心理建设、最近才敢于直面回忆的日子,它就像是一场噩梦,被困在梦中的我为了挣扎而花尽了全身力气,但又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但也像我在白夜谈中提到的那样,这段时间里只要感到痛苦和迷惑我就去打《魔兽世界》,这个游戏和许多其他人与事一起编织了巨大的救生网,它们拯救了我。
聊点开心的吧。从大概20岁开始,我就可以靠游戏相关的稿费支付生活费了;除了一直没学会的软文之外,我几乎什么都能写,从小说到杂谈再到评论和采访,只要给钱我全都接。作为职业撰稿人的人生经历对我有着巨大的影响,它非常要求自制力,今天我写不出来,明天报纸就开天窗,编辑就要挎着一张晚娘脸给你看。
直到今天,每当我累的浑身瘫软、只想倒在沙发里吃零食的时候,我还是能以纯粹的意志力和羞耻感指挥着自己爬到电脑前把该干的事情干完,这确实多亏了持续十多年的自由撰稿人生涯。
另外,我也因为写作而结识了许多朋友;今天活跃在游戏媒体行业的所有“老师”与“前辈”,大概都是与我同时期的作者们。这些朋友里颇有几位后来成为了我生命的光与热,如果不玩游戏,我会结识什么样的朋友呢?说真的,完全无从想象。
就这样,一边写稿子一边打游戏,乱七八糟、毫不体面地生活着的我,也在逐渐长大,逐渐成熟。母亲去世之后几年,我有了一位继母,但之后很快父亲也去世了;那时候我们在经济上捉襟见肘,我那点收入在房贷面前确实算不得什么,但这位女士——也就是现在我经常提起的“我妈”——却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她身上似乎拥有一种魔力,总能用最小的成本和最大的热情,把日常生活妆点的生气勃勃。我花了一些时间去别别扭扭地与这位女士相处,她一直是完全坦诚、完全善意地对待我,而我却总在用尖锐的情绪去回应她。
后来,有一次,我晚上很晚回家,我妈正在客厅等我。她已经很累了,为了撑住不睡,她拿着IPAD在玩《保卫萝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打游戏,操作确实不太行,有好几个地方只要扔个道具就能过,但她就是不用,眼睁睁看着萝卜被啃光了。
我从她手里接过IPAD,一顿抖擞操作丢道具,痛快的三星过关;她温和地看着我笑了,而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这些道具一定是不舍得付费的她花了很长时间攒出来的,就算关卡过不去,她也从没用过。那一刻,我觉得我第一次完完全全了解了这个人,第一次完完全全接受了这个人。我把IPAD还给她,心里想着,以后等我挣钱了,我要给她在保卫萝卜里冲上一大笔,让她花都花不完。
前段时间我跟她提起了这个质朴的愿望,这位可敬的女士爽朗大笑以后表示,“你还是给我买包吧。”
……行吧。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魔兽世界》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合租,还进了一家游戏公司做翻译。我还在打游戏,在虚拟世界中以一个盗贼、一个牧师的身份去交朋友,这让我感觉放松了很多。这段时间我结识了几位对之后人生影响颇深的朋友,比如因为打万智牌而认识了一个叫远古之风的四川人,因为玩《英雄联盟》而认识了一个叫tnt的杭州人,因为跑团而认识了一个叫阿火的美丽姐姐;现在他们是我的合伙人,与我一起工作,一起追求一个由游戏而起、也只能由游戏去实现的梦。
如果我早知道日后我们之间会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当时真应该好好包装一下自己的形象,比如少在牌桌上吵架、少在跑团的时候放别人鸽子什么的……话虽如此,大概也正是因为我们先在游戏中对彼此展露了未加掩饰的自我,所以才会走到一起吧。
说到走到一起,那么我就必须得提一下我先生了。我和我先生也是因为游戏认识的,我迷恋上他(是的是我主动发起了进攻)首先是因为他长得帅,这一点大概占50%;其次是因为他萨满玩的特别好,这一点大概占40%,他剩下的其他所有美德加在一起占10%;这个计算方式确实比较简单粗暴,所以现如今我们结婚六七年了,我还是经常都会发现他的一些以前我完全没注意到的优点,并且为之特别惊喜;比如说“原来你不但长得帅,你还会做饭!”,或者“原来你不但游戏打的好,你还会修电脑!”,他是一座金矿,我总感觉自己正在挖的部分只占矿藏的10%,还好,日后我还有许多许多年去细细深挖。
结婚前,我们俩在一起埋头打了一两年的《魔兽世界》竞技场。我先生,正如前文所述,萨满玩的非常好;而我,正如前文所述,打游戏打的很烂。而我这个人吧,不但玩的菜,我瘾还大,并且胜负心特别重;种种因素累积到一起,那段时间我们俩因为游戏大吵过好几次。但现在想来,这些争吵或许不是坏事,因为有它们存在,婚后我们俩几乎没有闹过任何的矛盾。
婚姻生活远比最激烈的游戏体验还要复杂,先通过游戏去彻底地了解他、熟悉他、理解他,总比先把两个人的生活捏在一起,然后再回过头去适应要好。在竞技场里的他是个打法激进的治疗,擅长偷伤害,但又绝不放弃治疗身份,绝不转DPS。在现实生活中的他是个有时候言辞激进的老好人,擅长表达不满意,但又绝不是真的不满意。《魔兽世界》里的他有着一群定时等他上线打游戏的朋友,这些人信任他,喜欢他,承认他的实力;现实生活中的他也有一小伙联系密切的朋友,他买了新手表会美滋滋地跑去给朋友显摆,路过机场碰到难得遇上的好酒,他会呼朋唤友叫人来一起喝掉。我在跟他一起去领证的时候已经彻彻底底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因为盗贼“九乌鸦”已经与萨满“不二师傅”并肩作战过几百次。
竞技场都打不散的情侣,结了婚一定幸福,放心吧各位,准没错。
然后时间就推到了今天,我经营着一家小公司,有着彼此信任的合伙人,有依旧帅气依旧游戏打的好但他现在学狡猾了坚决不带我一起玩的老公,有每天忙碌工作、抽空品评交响乐的妈妈,有四五位会来我家试衣服试首饰开女子大会的好朋友,她们都是资深游戏玩家,我们还会一起打守望和砍龙;还有一只可爱的猫,一屋子的书,一份愿意为之竭尽全力的事业,一些来自同行的尊敬,一个坚定的、许多年来未曾改变的自我,最后这点大概最重要吧,因为我见证了太多的摇摆和扭曲。我认为我是一个与游戏相关的,幸福的样本。
我经常给同事讲一个比喻,也曾经把它写进过我自己的许多作品里: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根细细的红线,被两根钉子钉在墙壁上。一根钉子是家庭,另一根则是时代。这两根钉子的位置决定了人生的主要脉络,还有它的位置与弧度;但有些人的红线绷的特别紧,当他/她想要反抗钉子为自己定下的轨迹时,线就断了,幸福就没了;另一些人则有着更大的余地、更大的弧度,他们上下晃动时或许能触及到更高的点、甚至挂到另外一根钉子上,从而或许能够实现阶级的跃升。
至于我自己,我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的影响让我喜欢新事物,他带我进了游戏这道门;母亲年轻时主攻油画,她自小就带我看了大量的画展和画册,我对美学的启蒙概念来自于她;继母研究古典音乐,弹的一手好钢琴,喝茶要用漂亮的骨瓷杯,她教会了我有关“生活方式”的许多事。“家庭”这根钉子决定了我的思维方式,还有我对待人生的主要态度。
而在时代方面,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充斥着机会,所有产业都在野蛮生长,任何方向的尝试都不可笑;至少在我和我身边同时代的朋友们而言,投身游戏行业最主要的原因依旧是:“当时我觉得这行很酷”;这两根钉子已然就位,我的人生大致如此——
是我选择了游戏,并非是游戏抓住了我。
于是,每当我看到那些偷家里的钱充值、和父母作对、逃课玩游戏的孩子时,每当我在各种媒体上看到他们痛苦的家庭被披露出来之时,我感受到的苦恼和沮丧或许比各位更强。游戏没有改变人生的力量,要是有就好了,那我或许可以通过我的作品去帮很多人一点忙;游戏像是一种流体,它可以溜进生活的缝隙之中,去润滑我们的灵魂,让我这样的人年近四十岁却依旧保持一点点童心、保持一些死硬的理想主义。游戏也可以成为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粘合剂,成为寻找朋友的契机,成为结交工作伙伴的桥梁,成为许许多多美好事物的开始——但它真的没有办法改变我们人生的内核。
更重要的,如果我们把所有的不幸都推给游戏,而不去解决它真正的起因……那伤疤只会依旧袒露着,逐渐化脓,然后酝酿出下一个“罪魁祸首”,短视频、网络小说、漫画、又或是其他什么新玩意儿?我反复回想着自己的人生,从没有人告诉我“玩游戏是一件坏事”,父母只是告诉我“不做完该做的事情就玩游戏是不好的”,以及“因为游戏而影响情绪、影响生活是不好的”;现在我们去严防死守、去告诉孩子们“这是精神鸦片”,会不会反过来让他们更加好奇,更加的沉迷呢?他们会不会把玩游戏和对抗权威捆绑到一起,认为这是一种表达愤怒和不满的方式?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并非是因为我所在的行业在被喊打喊杀,而是担心这股胡乱把帽子扣上再说的态度会让多少的可能性被埋没、让多少的孩子真心以为自己的不幸源于游戏、让多少父母以为只要没有王者荣耀就会收获幸福晚年。我担心自己曾经体会过的如此多的幸福无法传递给他们,这是些徒劳的伤感,但它驱动着我,应该多少写点东西。
因此,我在几个小时里匆匆回顾了自己这磕磕碰碰的人生;就让我成为这样一个样本吧,我把灵魂剖开来给各位看,未曾隐瞒任何脉络。这其中有苦有甜,有放纵也有克制,但没什么可后悔的,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