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分子:揭秘《刺客信条:枭雄》背后的维多利亚伦敦

  过深灰色的晨雾,阳光照在泰晤士河上,夜间飘荡的煤灰就像雨水一样落下,给历史悠久的码头涂上了一层淡妆。在迪恩街的寓所外,卡尔•马克思整理好行装,正准备前往大英博物馆。在郊外的住所中,查尔斯•狄更斯——这位写下《雾都孤儿》的小说家——虽然几乎瘫痪,但还是在仆人的帮助下口述新的文章。在狄更斯儿时徘徊的街巷中,伊薇•弗莱和雅阁•弗莱姐弟已经动身出发,去为他们的帮派战斗。几条街外的水晶宫,63岁的中国外交官斌椿正用文言文与当地人交谈——对走马灯般闪现的人造奇迹,这位“见识渊博”的满清官僚也不由发出感慨:这里“车毂击、人肩摩……中华使臣,从未有至外国者,此次奉命游历,始知海外有如此盛景。”尽管这些人物也许素未平生,但在有一点上,他们一定存在共识:在这座名为“伦敦”的城市中,人们正在堕向地狱,也在升入天堂。

堕向地狱?

  “一项发明紧赶着一项发明,一项发现紧赶着一项发现,每一项发明和发现,都又以飞快的速度转化为人间奇迹”,这是许多书籍对维多利亚时代伦敦的速写。但对生活在当时的居民,一定会对上述语段表示抗议,在他们的眼中,它的形象并不十分亲切。它更像一座难民城市,没有如画的风景,只有压抑的气氛。工人们的平均年龄只有30岁,新生儿死亡率高的惊人。多数人的饮用水来自泰晤士河和沿岸被污染的水井。由于缺乏足够的下水道,每天运送污物的大车都要隆隆驶过,它们离王室的中心白金汉宫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在狄更斯的作品中,伦敦的阴暗和肮脏,都被化作了一个个都市传说。正如《小杜丽(Little Dorrit)》中提到的伊莉莎白•哈顿夫人(Elizabeth Hatton):在某个清晨,她被发现在自家庭院奄奄一息,浑身被撕裂,只有鲜红的心脏还在兀自跳动。


《枭雄》设定中的伦敦贫民区

  哈顿夫人的死只是一个市井谣传,但传说背后总有真实:伦敦历来是犯罪之都,其贫民窟更是藏污纳垢之所。比如《辛迪加》中主角活动的萨瑟克区和泰晤士河沿岸。在昏暗的煤气灯下,“开膛手杰克”老练地寻找猎物。低效无能的伦敦警察,就像小偷和劫匪一样声名狼藉。正如一本旅行指南中介绍的那样:“伦敦警察并不是巡逻整个城市,面对市民的遭遇和不幸,他们宁愿待在岗亭中控制红绿灯。”

  甚至居民的呼吸也备受侵害。从中世纪开始,伦敦就堆满了经海运而来的煤山,它们给城市的苍穹涂抹了一层不安的色彩。当年,伦敦人的日常谈资就是在不停抱怨城中的天气,但对这种状况对人的健康是否有影响,最初人们尚且漠不关心,直到1873年12月7日的那一天,烟雾对市民展开了一场屠杀,停尸间挤满了因心肺病死去的老人。随着人口增加,这样的场景正变得越来越频繁:1880年1月,1882年2月,1891年12月,1892年12月……这些年月都被记录在了编年史中,并化作统计表中节节攀升的死亡数字。


《枭雄》也真实还原了当时伦敦的……大气污染情况

好伦敦?

  然而,如果逃离嘈杂拥挤的市中心,奔向郊外和富人区,这里的居民会向你坦承,英国首都的生活“其实还算惬意”,在那里,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两个世界分割了开来。在另一头,伦敦是奢靡生活的中心。奢侈的宅邸园林在郊外星罗棋布,一掷千金的宴会每天举行。除了展示最新的收藏和奢侈品,达官显贵们还要在社交场表演风度和个性,他们席间的一言一行,第二天都传扬在大小报纸之上,引发赞叹、议论和仿效。在上层社会的风雅背后,其核心是对财富的无限聚敛。

  早在200年前,权贵们便在这个国家展开了圈地竞赛,直到农田牧场被瓜分一空。妇女和农民涌入城市,但等待他们的是工伤、凶杀和贫困。厂房和烟囱遮掩了通向希望的天际线,看不见未来的人们在时代轨迹上自顾前行。面对天生的不平等,寒门子弟几乎不必通过梦想改变命运——他们只能咬紧牙关,进而绝望地转过头去。


《枭雄》中伦敦的市中心

  一个高度封闭的显贵阶层,在饥寒民众面前大吃独食,并以这种表演为乐,这就是伦敦上层生活的写照。在一墙相隔的地方,贫民拖着脚步回到东区的家,那里只有永远不够的面包,没有热水也没有厕所。这些诱发了强烈的怨恨,于是,和所有自我造就的城市一样,伦敦混杂了冲突与阴谋、抗议和镇压,这一切让所有纸醉金迷都混合在狂躁不安的气氛之中。

  在两位主人公出发去行刺圣殿骑士之前,修改的《选举法》早已全城在闹得沸沸扬扬——上流社会想要秩序,底层群众希望选票,当时伦敦贫民区的混乱背后,经济利益与政治诉求总是纵横交错。


《枭雄》中登场的马克思,和许多人的期待不同,他在游戏中只扮演了一个次要角色

  一个强大的帝国正在徐徐上升,它的人民却得不到喘息。当救赎成为底层居民的共同需求时,伦敦的公共场所便成了先知们的传道之地,在其中,便包括了我们熟悉的那位革命导师。1849年,马克思从法国辗转到伦敦,在当地居住了33年,相比丰富的著作,这位人物的日常生活单调且规律:清晨,他离开市中心边缘的住所,穿过迪恩街和牛津大街,去大英博物馆去完善自己的论述。

  由此诞生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在这两部煌煌巨著中,作者坚信,就像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到的那样,只要资本主义继续存在,“共产主义的幽灵”将挥之不去。然而,关于同一种理论,总有不同的演绎,在马克思晚年,“工联主义”和“修正主义”开始侵蚀人心,它认为工人运动的关键已不再是“斗争”,真正的问题是该如何从资本家手中分一杯羹。


《枭雄》最初的宣传海报,指虎和桌面的文字展示了当年英国底层民众的心态

  当思想家们无法指明一条道路时,伦敦人听天由命、隐忍顺从的天性便显现了出来,他们的精神开始向“上帝与国王”接近。“力量源自忠诚”,弗莱姐弟的指虎上写道;贫民窟中经常发出这样的呼声:“但愿女王知道我们的疾苦!”但这些不过是下层社会的一厢情愿。事实上,他们只是推翻了臆想中的偶像,并将希望寄托于一个看似真实的神。

矛盾下的女王

  自1861年失去了丈夫阿尔伯特之后,郁郁寡欢的女王便深居简出,偶尔有几个万人空巷的时刻,她只是坐在金马车里微笑着招手——维多利亚时代的维多利亚女王,实际是一个华丽的人偶,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在这里,君主统而不治,对民间的疾苦无能为力,其职责无非是作为一个外来者,填充空虚的王座。


《枭雄》中的维多利亚女王

  对此,她曾私下里感到不安,这其中既有对帝国未来的不安,但更多的不安是关于自己。女王生来是个德国人,她的姓氏是“萨克森-科堡-哥达”,它源自三个历史悠久的中欧军事贵族家族,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沉闷、涣散又装腔作势的岛国,日耳曼人的严谨和理性简直是一种犯罪。她处于一种居高临下的寂寞中,她的后半生只进行了一件事——修建纪念碑,以缅怀英年早逝的丈夫。

  在《刺客信条:辛迪加》中,这些纪念碑中的一座就像战舰的桅杆般,耸立于肯辛顿公园,它就像女王一个人的独白,其中夹杂着孤高、空虚乃至负罪感。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维多利亚又是一个“幸福到沉闷”的女人:为保社稷无虞,她只需要将自己束之高阁,然后让臣民顶礼膜拜即可。在历史上,几乎找不到与之相似的案例:一位异族的女性,能在一个国家集穷人和显贵的希望于一身,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正作为半个地球的主宰冉冉上升。

  维多利亚时代的维多利亚伦敦,其另一重形象正是世界中心,从水晶宫到火车站,其中折射出的与其说是瑰丽华美,不如说是好大喜功。因为帝国不断将触角伸向海外,人们更不再将“上帝保佑女王”视作一句格言——它正成为理所应当的事实。1880年代,英国殖民先驱塞西尔•罗德斯发出了当年最狂热的领土宣言:“想一想夜空中的繁星!想想那些无法到达的远大世界!……我常常这样想,如果可能的话,我将吞并这些星球。”


当时反映罗德斯殖民非洲雄心的漫画

“帝国图腾”与“革命领袖”

  为让罗德斯之流的夸夸其谈稍显名正言顺,大不列颠的吹鼓手们意识到,必须将帝国基业与超自然力量结合起来:通过让民众相信,自己是上帝垂青的、某项伟大事业的一部分,不仅能令国家获得一次镀金,同时,所有的不满都能找到一个理想的出口。其中,较好的方法是让统治者升格为神,比如智慧和胜利女神密涅瓦,稍加改造即可变成大不列颠女神。1886年的《大英帝国全图》就是一个绝佳典范:踞坐地球上的女神一手扶着绘有英国米字旗的圆盾,一手紧握象征统御四海权力的三叉戟。环立其旁的,是帝国的建造者——水手、陆军、探险家和拓荒者,以及本土和各殖民地的臣民们。只是,这个形象还是太外国了,以至于一点都不像不列颠——对一个大国而言,如果它足够自信,应该不需要外力来展现自己的伟业。


1886年的《大英帝国全图》

  于是,鲍迪卡(Boadicea)这个形象,就从历史的深渊中打捞出来了。她是公元前60年不列颠反抗罗马统治的领袖,更重要的是,她是个女王。当1851年托马斯•桑尼克罗夫特(Thomas Thornycroft)决定制作鲍迪卡女王的雕像后,很快就引起了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亲王的关切。亲王爽快地将御马房中的骏马借给桑氏临摹。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雕塑的主角——站在双马战车上的鲍迪卡——应当看起来更像他的妻子维多利亚本人。

  1871年雕像最终完成的时候,赞助人和艺术家都很满意。站在车上的鲍迪卡身披罗马式长袍和毛皮斗篷,一手持长矛,另一只手向外伸展开来,诚心接受地球上的任何一块土地投怀送抱。雕像乍看很像年轻的维多利亚,只是比她本人更高大。基座加高了雕像的整体高度,所有瞻仰的臣民都被扬起的马蹄踩在脚下。


泰晤士河畔的鲍迪卡铜像

  极具讽刺的是,这正是千年前鲍迪卡的愿望——将帝国踩在脚下。史书上记载的鲍迪卡一点儿也不具有魅力,她反叛的原因也远没那么罗曼蒂克:丈夫的土地被强占,两个女儿被罗马士兵轮奸。甚至让这座雕像耸立在伦敦,也是一大讽刺。一千多年前,正是在这座城市中,鲍迪卡女王率领着她的部落,将所有居民屠戮殆尽。换言之,鲍迪卡并非唤起臣民自豪的神祗,反倒像是大英帝国避之不及的“革命领袖”。

  千年后的大英帝国,自可通过修辞方式,将这个暴力反抗的故事改编成指引帝国前进的号角,就像是雕像基座铭文中所写:“凯撒未知的土地,将由你的后代支配,凯撒雄鹰未飞到的地方,无人像他们般战无不胜。”但帝国本身却在徘徊。尤其是鲍迪卡反抗者的身份,它总是让人心中难安。

  历史与现实在1858年的印度大起义中被搅拌在一起。镇压了这次反抗后,鲍迪卡被作为挑战文明的蛮夷形象出现在诗文当中:她是野蛮魔鬼,砸碎文明的罗马人的头颅,嗜血若渴。这个形象主要针对的是印度起义军领袖占西女王——也许她才是鲍迪卡这个形象的真正继承人。


占西女王的形象并没有出现在《枭雄》中,但游戏还是提到了印度反英大起义,右侧就是将在DLC中登场的印度锡克教帝国的末代统治者达力普·辛格,他在起义失败后被软禁在伦敦,并将在未来的DLC中登场

  1902年,这座雕像被浇铸为青铜像,永远地伫立在伦敦泰晤士河的堤岸上。这不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更是一座纪念碑,纪念这座雕像的模特,一年前去世的维多利亚女王。与此同时,印度的总督寇松勋爵正计划为女王建造一座更合适的纪念碑,它应当是一座穷极华美的大理石建筑。1906年,这座纪念碑的第一块基石埋下,一年后,因为暴乱和饥荒,超过1600万印度人死去。

  消息被刊载在伦敦的报纸上,舆论哗然,人们曾真诚地相信这个建立在“文明”之上的帝国,将会践行诺言,带给世界以和平、感激和自由。但目之所见,却尽是不公、奴役和贫穷,假如愿望确实真诚而良好,又为何会带来如此灾难?面对这个悖论,帝国选择了闪烁其词,而帝国的觊觎者们则在幕后蠢蠢欲动。

“灯光灭去了!”

  从19世纪开始,欧洲的批评家们开始向伦敦发难。之前,帝国的立场是一贯是占据道德高地肆意扫射,但当众人群起攻之时,这座高地却成了一座无法挣脱的陷阱,甚至其繁荣和富裕都成为原罪。“崇拜金牛犊,”德国诗人提奥多尔•冯塔纳写道:“在伦敦这座大都市里,没有精神的东西和诗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在骚动不安地四处寻找金子。”在他眼中,伦敦虽然声名在外,败亡之征却已清晰可辨。

  平心而论,“英雄土地”与“堕落伦敦”的差别,更多是出自当事人的臆造:在伦敦也有鼓吹“鲜血和土地”的煽动家,德国商人也并不比英国同行疏于争利,然而,人们已被煽动,他们相信,它的兴盛建立在榨取之上,它与魔鬼进行交易——因此,它的兴盛绝不代表了正义,相反,它的毁灭才是。伦敦理应遭到惩戒,并被纯粹的“理想主义城邦”取而代之。

  颇具巧合和讽刺的是,在两个世纪交叉的时刻,来自邻国的仇恨意外地充当了英伦显贵的救命稻草。“无恒产者无恒心”,其背后的一个潜台词是:街头义愤填膺的示威者,其实也是能被收买的乌合之众。矛盾不能凭空消失,但一定可以被缓和与转嫁,当迟来的公共福利建立时,当帝国前进的鼓点响起时,伦敦人便自觉抛弃了手中的横幅,拿起了保卫帝国的枪支和刺刀。


1914年,战争爆发时,涌向征兵办公室的英国民众

  底层是容易被煽动和满足的,祸患极少从中发端,相反,上流社会的自命不凡,才容易诱发纷争和灾难。“国家利益”和“民族虚荣”往往是导火索。“大不列颠”“大俄罗斯”和“大德意志”争执不休,政客们将分歧诉诸战争。在伦敦、柏林和圣彼得堡,一个个军团在烈日灼人下前进。在萨拉热窝街头,塞尔维亚的刺客正等待着奥匈帝国王储的行程。

  于是,爱国和好斗的年轻人,像拥抱爱情般投入了杀戮,哲学家斯蒂芬•茨威格回忆说:“某种意义上说,当时战争给人带来的是一种解放和释然……就像期待暴风雨能打破云层,洗净空气一般……战争意味着肤浅妄动的资产阶级社会即将终止,令人生厌的19世纪渐进主义即将终止,宁静与和平的秩序即将终止……它就像在大礼堂等待了很久之后,一出伟大而令人兴奋的历史剧终于开幕,在这出戏中,观众便是演员,战争意味着决定。”

  曾被称赞为“全世界光明源泉”的帝国伦敦,终于迎来了峰回路转。英国外交大臣格雷勋爵在英德开战那一晚,注视着伦敦白厅的灯光次第熄灭。他突然哀叹道:“全欧的灯光都要灭去了!我们这一辈子,大概是看不到它再亮起来。”然而他从未想到,峰回路转将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惨烈。

终于战火

  此前200多年,伦敦几乎没有被战火惊扰,但此后,战争的气息逐渐被人民熟知:战争是夏天的夜晚、齐柏林飞艇投下的颀长倒影,是探照灯的光柱划破天空;战争是母亲送别了长子和幼子——在堑壕纵横交错之地,他们化作将原料,被卷入高速飞转的战争机器之中。


《枭雄》一战隐藏任务截图,其中你将操作高射炮保卫城市免遭德军空袭

  工业化的英国全身心地投入了战争,然而,他们却无法效仿在非洲和印度的先例,将心怀不满的对手聚而歼之。1918年11月,一名伤兵从病床上惊醒,发现自己在四年的战争后依旧幸存。在后半生,这位叫希特勒的前德军下士致力于一件事:对英国、犹太人和堕落的伦敦展开报复。只是,他的使命要比早先的阴谋家们轻松:一战后仅10年,伦敦便从“光明源泉”降格为欧洲一隅,甚至“世界领导者”的地位也化为乌有。


英军士兵在一战前线,这场战争后,大英帝国的国运急转直下

  面对纳粹政权的咄咄逼人,大英帝国的表现却软弱不堪。“多么可怕、荒谬和不可思议”,在1938年的慕尼黑会议前,当希特勒对捷克发出战争威胁时,首相张伯伦用这样的言论回应了首都人的惴惴不安:“因为一个遥远国家里陌生民族的争吵,我们竟然要学会挖掘战壕,并且佩戴防毒面具!”由于当时“绥靖”是一个流行词而不是轻蔑语,听众对这一决定表示赞许。

  于是,伦敦人高兴地相互告别了,但从那一刻起,他们已注定被新帝国踩在脚下,更具讽刺的是,就像上个世纪的伦敦人一样,这两个帝国的子民也志得意满,坚信自己的信条将成为人类的普世标准。

  第一个帝国是大洋彼岸的前殖民地。即使对克制的伦敦人来说,当地居民的无所顾忌,也让他们很难泰然处之:在纽约,帝国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如两柄利剑直指天空,笼罩了伦敦塔的尖顶,一位文笔尖刻的评论家写道:“新的、新的、新的……狂热在那个国家弥漫,女人谈论新的时装,男人们谈论新的汽车、情妇。”


1930年代的美国纽约,它的繁荣是对伦敦“世界中心”地位的挑战

  对海外暴发户的炫耀,伦敦人大可将其当做一个既成事实,并不断自我安慰,然而来自欧洲大陆的挑衅,令他们却时刻如鲠在喉。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更具张力的“世界中心”,1939年初夏,当希特勒面对沙盘,指着新首都模型时说:“这里,不再是帝国之鹰站在铁十字上面。作为世界城市的皇冠,鹰必须站在地球之上。”在这座名为“日耳曼尼亚——世界都会”的新城中,一条宽数百米的大道将穿过大凯旋门,直通“人民会堂”——第三帝国的瓦尔哈拉圣殿。

  然而,真正给英国当头一棒的,并不是耸立在异国的大理石和混凝土,而是徐徐降临的战争威胁。1940年9月7日,200吨炸弹降落在泰晤士河两岸,几乎摧毁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城市遗产。一名年轻的亲历者写道:

  “整个天空映出一片红光,在边沿点缀着不少个橙黄色的火球,它的色彩似乎过分浓厚了一些,以致在艺术上说起来,显得有些过分瞩目。虽然这时天色已黑,但天空射下的亮光仍使我能看清女友玛格丽特嘴唇上的唇膏。这时的伦敦,就好像彩色电影《罗马焚城录》里描绘的凄美景致。”


1940年,遭遇空袭的英国伦敦

  这份描述经常被用作“不列颠之战”的引言,但对伦敦本身来说,这却是一个不祥的比喻,在那次大火后,罗马的壮美也湮没于尘埃,而被誉为“第二罗马”的伦敦,是否也要见证轮回的又一次上演?

  1940年的伦敦人无暇思索这个问题:他们匆忙将数万吨炸弹投掷到柏林。4年后,德国人报之以“复仇武器”——这就是臭名昭著的V-1、V-2火箭。最初,当V-1发出嗡嗡声降临时,伦敦的居民还能匆忙躲避,但V-2火箭的速度超越了音速,于是,面对从天而降的死亡,所有人都学会了麻木地迎接。


1945年3月,被V-2火箭击中的伦敦居民区,这枚火箭导致143名居民丧生

  因为这座城市的居民已经疲惫了,它带动运转的国家也是。当1945年,当欧洲战火熄灭时,帝国的光辉早已在废墟中湮灭:它的疆域随着殖民地独立分崩离析,化作水银遍地;它的子民泡在了历史的热水浴缸中,宁愿在理应卧薪尝胆的夜晚酣然睡去。

泰晤士河上的歌声

  不经意间,这个沉睡城市依旧会闪现一丝昔日光晕,将人们的思绪拉回一百五十个年轮之前;它的流光溢彩依旧飘荡在泰晤士河的碧波之上,仿佛水中仙女的歌声一样诱人。

  歌声的旋律是关于帝国兴衰的礼赞,是骄傲与贪婪、野心与狂热的史诗,它宛转悠扬、让人迷乱。但追思者定息凝神,一定会想起伦敦人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的警句:

  “帝国的衰亡,乃是无节制的扩张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后果。繁荣埋下了衰败的伏笔,随着征服的扩大,其毁灭的因素也倍增:一旦时间或灾难移走人力的支柱,庞大的架构便会在自身的压力下不堪重负。”

  当然,对造访这座城市的旁人来说,它是晦涩难解的,他们更愿意将精力投入到观赏泰晤士河畔华丽无比的跨年烟花秀上。当璀璨在空中湮灭时,人群中爆发出事不关己的欢声笑语。


今日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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