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父亲玩游戏的那一夜
本文作者:flity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
谨以此文献给正在或曾经迷茫的你们。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相同境遇的人们。
2018年6月17日,也就是上礼拜日,是今年的父亲节。
早晨起床后,我给父亲发了条短信,“父亲节快乐”。
没过多久,他的短信发了过来,“好。保重 身 体、好好学习”
这条短信有父亲的特点。他不习惯用智能手机,没学过拼音,他用的是手写输入法,平时他的短信会有错别字,这次的短信里字没错,空格、标点符号倒是错了。
看着这几个字,我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捧着手机,用手指一笔一划在屏幕滑动的画面。他的手机是交话费送的,触屏很不灵敏,他写这几个字一定很费力,也正因如此,他的短信总是很短。
看着短信,我的思绪又一次回到“那个”夜晚。
关于那个夜晚,我很少向别人提起,即使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对这件事有着天然的抗拒。
但我想借父亲节的机会,讲讲我、游戏、父亲的故事。
近日来,关于游戏、父母、孩子的争论层出不穷,有些人认为游戏是洪水猛兽,有些人认为父母和孩子之间需要沟通。
而我的故事恰好包含了这两种看法。这个故事很长,如果你能耐心读下去,那再好不过了。
第一夜:
起初,我并不怎么爱玩游戏。
我的童年虽然没有掌机、主机,但在我上幼儿园时,用小霸王我玩到了超级玛丽;小学时家里买了台式电脑,问道、梦幻我都有尝试;初中时更新了电脑配置,我玩起了各种3A大作。
但我从来不沉迷其中,对游戏我很难长时间的投入。然而,直到那一夜,我成了网瘾少年。
我着实记不清那是哪一天了,或许我根本不愿记起。
高二时的某天晚上,我照常在放学后,骑车回家。
在往日,当我打开家门时,会看到明晃晃的客厅,灯光是暖黄色。爸妈会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时他们还会嗑着瓜子,妈妈会微笑着说,今天回来的挺早啊,父亲会说锅里有米汤,还热着呢,说着还会起身给我盛一碗。
但那天,我刚刚走近门前,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冥冥中我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我推开门,客厅是漆黑的,房间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亮,我以为父母不在家。但当我打开客厅的灯时,却发现父亲瘫倒在沙发上。他喝醉了,酩酊大醉,脸上泛着紫红,他喝酒后脸就会红,但我从来没见过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红色,他是喝了多少啊。
父亲低垂着手,胡乱的转圈,他招呼我过去,口中喃喃的说着,我错了,对不起孩子,之类的话。
我惊慌失措,直到现在我都能记起当时的诧异和茫然,我从没有觉得生活这么像戏剧,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真的不在梦里嘛?
可惜并不是,当晚父亲哀求着说,让我去外公家,一定接妈妈回来。我这才发现,妈妈不在家,为什么要我接她回来?她不回来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我敲开外公家的门,外公铁青着脸,“你爸和你妈有矛盾了,你妈暂时不回去,在这里住几天…孩子,你想想将来跟你爸还是你妈吧!”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道闪电将我劈打在高空。我呆呆着走进房间,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地上散落着大堆的卫生纸团。妈妈哭了,她哭了很长时间。
母亲听到我来了,她擦了擦眼睛,看向我。我发誓,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哭到这种地步,两眼周围红肿了一圈,以至于眼睛好像深陷其中,我从没听过一个人的声音,能那样沙哑。如今回忆起来,我能感受到,妈妈当时一定很痛苦很痛苦,才能哭的如此撕心裂肺。我再也不要见到这样的场景。
她摸摸我的头,说,妈妈这两天…先不回去了,你经常…过来看看。还没说完,妈妈又开始抽噎,我赶忙抱住她。
我已经忘记是怎么走出外公家的,只记得一路上,脑中一片空白,我像僵尸一般,浑浑噩噩。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没有喝酒,却像喝的极醉。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了?我这就要成为离异家庭的孩子嘛?我胡思乱想着,头痛欲裂,闭上眼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空洞里闪烁着金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有考试,我早晨6点给班主任发了个短信,说我生病了,没管他是否同意,就没去上学。爸爸还躺在沙发上,看起来他睡的很死。我再一次找到外公,他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听着听着,眼泪不由自主在我脸庞滑落。
恕我不愿在这里细细讲述爸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时至今日,我已能渐渐理解,成人的世界很复杂,两个曾经相爱的人,走到这步田地,绝不在一朝一夕之间,也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
总之,从那天以后,原本的三口之家,只剩两个人了。
我不知你能否感同身受,如果你也有这样的经历,那么我为你感到深深的惋惜。在我的记忆里,从那晚起,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记忆都是灰色的。
我无法接受这突然的刺激,晚上,躺在床上的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天,长时间的失眠让我像行尸走肉。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我几乎不言不语,起初好友以为我只是偶尔的不开心,当他们发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我始终一脸苍白,面无表情,不肯多说一句话,他们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但我从来不肯和他们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把痛苦深深的埋在心里。
即使知道了父母是为什么而分开,那时的我也很难理解成人的世界,我还不懂,我根本不想去懂。我太怀念以前的日子了,那么开心,当你失去什么东西时,你才会感到它的珍贵。如果有人事先告诉我,某一天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即使整日提心吊胆,我也不愿像现在这样,痛不欲生。现在,我只想有个完整的家。
既然家是不完整的,我的痛苦也无法排解,阴郁之气充斥我的大脑,就像在一只气球里装满了铁钉,现实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我的神经,我需要发泄,我要逃避。
你可能已经想到,我是怎样逃离现实的,没错,是游戏。很遗憾,这个故事到现在,游戏才正式登场,而且它并不是那么积极。
我变成了网瘾少年。
我开始在游戏中逃避,这是最廉价,最便捷,最快速,最爽的方式。
上课时,只要老师不注意,我就埋头玩手机,傍晚后的自习课,我全用来玩游戏。回家时,如果父亲在家,我胡乱吃几口饭,就把卧室门一锁,打开电脑玩游戏。
只要我一头扎进游戏的海洋,我就一直下潜、下潜,只有快窒息时才勉强愿意浮出水面,透透气。
同桌和我说话,我几乎熟视无睹,只有必要时才交流,久而久之好友们不再管我。每晚父亲都会来敲门,我把电脑屏幕一关,装作一副看书的样子,然后打开门,听他重复着,要好好学习,妈妈会回来的话。
哼,妈妈会回来?还想着骗我?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发泄!我要玩游戏!
我想大部分人都有过堕落的日子,如果没有,那么你或许是个自律自觉地人吧。在堕落时,我们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疯狂一旦停止,你就会感到脖子上的枷锁越勒越紧,在这个时候,你很难不想继续麻醉自己,继续忽视逃避。非得有什么样的刺激,才能让你从内心里开始觉醒。
很快,一件事刺激了我。
那是春节期间,我和父亲回老家探亲,十几年来都是一家三口,而这次只有我和父亲。为了不让亲戚们怀疑,爸爸说妈妈感冒了,以此掩盖她没有回来的事实。
这句话刚说出口,我们就意识到这是多么蹩脚的理由。母亲虽有晕车的毛病,但每逢过年都会回老家,这次因为感冒就不回了,不真实。更别说,亲戚们看到我和父亲都消瘦了,一老一小脸色苍白,黑着眼圈,不多言语,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即将回家时,我坐在车里玩游戏,父亲手里提着一箱老家的蔬菜,那个箱子似乎很重,他抬着很吃力,喘着气,我看到了,但我不为所动。
冬天,大雪刚停,村子里没有人会好心的铲雪。突然间,可能是踩到极滑的雪,父亲脚下一滑,双手高抬,身子向后倾倒,他努力试着调整身体平衡,又不想让手中的箱子掉落,这怎么可能不摔倒?他一屁股重重的摔坐在地上,箱子里的蔬菜散落一地,砸在他身上。
我一直相信某种说法,生命中你总会经历一些时刻,在其中你会觉得时间被拉长,秒不是最小的时间单位,父亲摔倒的整个过程好像慢镜头一样,他的动作,他的表情,由吃力的紧绷,到走滑的惊慌,再到摔倒后的疼痛,我的眼睛像打开了连拍模式,将这些画面一帧一帧的刻印在脑海里。
我急忙扔下手机,跑过去扶他,我瞥见他的头发,半数已经灰白,那白色由头皮深处向上蔓延到整根头发,再由后脑勺逐渐覆盖了一半的头皮,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多了,沟壑也愈深了,像是时间用锉刀划过。
好在,父亲只是摔了一跤,没有大碍,他朝我笑了笑。但我却突然觉得那一摔,连同他的苦笑,狠狠的撞在我心上,我为什么要玩游戏?我为什么不去帮他?我为什么还不能接受现实?
我不知道你是否曾亲眼看见父母摔倒,或者有类似的,亲眼看到父母受伤的经历。事实上,那是我第二次亲眼看到爸爸摔倒,上一次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大约5、6岁,父亲坐在塑料凳子上,凳腿突然裂开,他摔倒在地,那时我还很天真,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可如今,十几年后,他又一次摔倒,而我根本笑不出来,鼻子里好像什么东西在钻,我感到好心酸。
第二夜:
从那以后,我好像有些收敛,游戏玩的少了。
但很显然,这种程度的刺激还不够,还不足以让我彻底的醒悟。没过几天,我又开始疯狂的游戏,我绝对想不到,不久后,一件事将彻底的击碎我心中的冰峰。
沉迷游戏,我怎么有时间学习,我根本无心听课。在不久后的一次月考中,我成绩差的稀烂,要知道在过去,我还尚属班级前列。
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好像知道些什么,没有责骂我,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分钟,在我即将感到发毛时,他说,要自己走出来啊,之后便让我回教室了。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要教育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你懂我么?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家里如往常一样,黑漆漆的,房间里没人。我打开电脑,继续在游戏里驰骋,正当我无比投入时,父亲突然走了进来,糟糕,我以为他不在家,没有锁门,他看到我玩游戏了。这下可完了。
父亲一脸严肃,“原来你一直在玩游戏?我每次敲门,你都是假装在学习吧?”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却在想,你凭什么管我?
正当我以为他正在组织语言骂我,或者已经压抑不住怒气要打我时,他走进来,坐在我身边,看着屏幕,问我,“这个游戏好玩嘛?怎么玩呢?教教我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竟然没打我骂我,反而问我游戏的事?我没听错吧?
我说:“这个不好解释,爸,你出去吧,我这就关电脑,不玩了。”
我在搪塞他,先把他哄出去再说,我不想多说话。自从妈妈走后,我和父亲说话不超过三句。
“不行,你教教我这个游戏怎么玩。我看你是按这个键对吧?鼠标呢?怎么移动的?”
他自顾自的,侧着身子,两手按在键盘和鼠标上。
我看着他努力辨认着屏幕上的小字,看着他笨拙的按提示操作键盘,他不会英文,看着wasd在键盘上找寻着,他不会用鼠标,竟然把大拇指放在左键的位置,看起来真滑稽。他按错了键,屏幕上的人物没有反应,他按了好几次,挠着头问我,为什么不动呢?
我的父亲,没有受过多么良好的教育,他出身农村,直到18岁当兵前,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山沟里。他是汽车兵,只有大专文凭,但他自学了识字、写字,自学了文玩鉴定,自学了修理洗衣机、修理电视,忽然间,我想起,在我小的时候,他一直是我的偶像。而现在,为了理解孩子,为了走近我,他要开始学着玩电脑游戏,他可是平时连电脑都不怎么会使用的老年人啊。
在他转过头来问我时,我终于忍不住了,
“爸,我以后不玩了,我再也不玩了,我好好学习,真的,我真的要好好学习了!”
我痛哭着,好像要把肺哭出来,我好难受。自从那个晚上以后,我和父亲几乎没有过长谈。妈妈的离开,让我不想多言语,每次他试着找我谈心时,我就板着脸,用"我要学习了"轰他离开。而这一次,他固执的没有离去,父亲用笨拙的办法,用他从来不曾有过的经历,试图通过游戏走进我的内心。
他确实走进来了,那个游戏有双人模式,我用手柄,他用键盘,尽管我们玩的很累,大部分时间是我在等他操作,但我忍不住的眼泪直流,也做不出多么迅速的操作。
一边玩,一边试着沟通,通过游戏,我和父亲在心里搭建起了桥梁,我开始试着理解他,他也试着走进我的心扉,两个人心里的冰峰渐渐溶化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像往日那么颓废,不再任由自己堕落。
尽管我依旧很伤心,但我决定不再逃避,不在疯狂的玩游戏中逃避,我要把这份痛苦,转化为学习的力量。
父亲在我的教学下,学会了正确使用键盘、鼠标。我们依旧玩着那款游戏,在游戏时,他告诉我关于他和妈妈的很多很多,我也开始接受事实。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好在我用功及时,功课没有落下太多,高考时成绩虽然不如顶尖学霸,但也不至于考的太差。
返校那天,班主任又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你还是走出来了,多亏你醒悟的及时啊。”
接着他对我说,那天晚上,他把我爸我妈都叫到办公室,他刚一问出,为什么我自从某个时间后,就再也不笑了时,我的妈妈就立马掩面哭泣,我的爸爸也连声哀叹。
他语重心长,“你爸妈真的很关心你,我从没见过一个母亲能那么难过,一个父亲能那么惆怅。
父母的事,你可能不懂,成人的世界很复杂,但你终究也会走向成人,你终究也会走进那个世界,你要学会理解,学会接受这个世界,接受这个世界的变化。
无论今后你父母是否还能在一起,记住,任由自己堕落,受伤的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
从那以后,这段话便牢牢的刻在我心上,每当我有一丝懈怠时,我总是能想到“受伤的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
我不仅仅是在为自己活着,我活着不是为了在失意时,惩罚自己,惩罚父母。我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父母,为了所有爱我的人。
如今越长越大,我也渐渐理解了。我走向成年,也开始走进成人的世界。
我不再强求一个完整的家,不再认为非要三个人共同生活才是幸福,我开始接受新的家庭关系。
我也开始懂了,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绝不是一张纸,一个证件就可以承载的。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不会有长久的隔阂,不会有永久的裂痕,它驱使我们付出,驱使我们真正无私的去爱。
我也时常反思,在我堕落时,游戏是我的精神鸦片吗?
我想,那些沉迷于游戏的孩子们,在他们陷入屏幕中那个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世界之前,是不是像我一样,因为一些原因,对现实世界感到失望、恐惧了呢?
而这些原因,往往与父母、家庭有关,如果父母不能合适的处理好家庭关系,而是把责任推卸在游戏上,很显然,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游戏无罪,它从来都只是一种娱乐消遣的方式,只有当你不正确的使用它,把它当做鸦片,疯狂的吸食,它的副作用才会愈发的显著。
事实上,正是通过游戏,父亲和我搭建起沟通的桥梁。是游戏,解开了父子的心结,是游戏,让我们开始相互理解,是游戏,让我们冰封的内心开始融化。
我感谢游戏,我更感谢愿意试着陪我玩游戏的父亲。
在营地的第一篇稿子是游戏测评
自我上大学以后,我仍在玩游戏,但已经不会再沉溺其中。我关注着游戏界,每当有3A大作,或是独立游戏上市后,我都会了解它,在我的经济允许范围内,我会够买正版,去体验另一个世界,但我绝对不会长时间的投入。
与此同时,我开始将我对游戏的爱,与我对写作的爱相结合。我开始为游戏写测评,我人生中第一桶金就来自游戏测评。(嘿嘿,那篇文章就是在营地发的。)
虽然稿费只是游戏的报销,游戏也只是一款独立小游,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稿费!我人生的第一笔收入,是我写的游戏测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开启我走向成人世界的大门。更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父亲对我说,
“这个游戏好玩吗?怎么玩呢?教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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