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TS中最“弱”的农民单位,现实里拿起武器,个个都是狠人
日本战国?欧洲诸侯?村斗而已!
随着近日老牌历史模拟即时战略大作《信长之野望:重生》发售,那个被无数文娱作品演绎过的日本战国时代,又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而围绕战国时代衍生出的“村斗”论调,也随着游戏的热度而短暂出现,又在亿兆信息更始中忽然消逝。
“村斗”论几乎可以出现在每个相关历史有关的游戏、文章和视频的评论区中,与之相伴的,往往是一场场看不见硝烟的键盘之争。日本如此,远在欧洲的同行也不能幸免。
《不列颠:全面战争》和《祖先:遗产》也都在发售时被调侃性地冠以了“村斗”之名。在这种无厘头的解构下,日本大名、英国国王都成了村长,那些大战役也在一次次夸张对比中黯然失色。
其实归根结底,“村战”无非是在吐槽规模。但一个基本常识是,在工业革命运输条件大发展之前,全球范围内,某一次战争中,某一方实际战兵的最大规模不会超过20万。这个数字是古代运输条件、后勤生产、战场通信等制约下的极限。
中华文明的确长期以来以人口众多著称,但也不可能摆脱这个客观规律。所谓的百万大军,其中八成都是民夫。同理,不论是罗马时代还是十字军东征,三十年战争或是拿破仑时代,20万都是后勤系统无法逾越的大山。
对后勤限制人数的有力佐证是P社游戏。尽管游戏在诸多方面对现实进行了大幅简化,但却保留了战场宽度的基本设定。在一个格子上放置太多军队的后果往往意味着士气下滑,战力打折,甚至崩溃。
总之,与其说“村斗”论是严肃的学术之争,不如说是杠精民科、民族主义、强盗逻辑和阴阳怪气的杂糅体现,是一种反智主义。一味的贬低敌人,抬高自己,终究是阿Q精神,自欺欺人罢了。
尽管“村斗”已不足论,但现实中的村斗确实存在,它不仅有动辄数万数十万人的规模,更兼用土枪土炮和堡垒战术,造成了百万人的伤亡与迁徙。它不仅在规模和烈度上令人咋舌,更是卷入到了足以改变中国近代史的巨大事件中,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就是十九世纪中叶发生在广东的土客大械斗,史称土客斗祸。
斗祸的原因
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
《辞海》认为,从西晋末永嘉之乱到唐末、宋末,也就是4世纪-13世纪末的时间里,草原游牧民族侵袭导致大批北方汉人南迁至赣、闽、粤等地,这部分人就被土著称作“客家”,顾名思义,客居他乡。但“土家”就是真土著吗?也不尽然。最新研究成果显示,土人实际上是藏缅人主导的西、北民族大量融合武陵原住民而生,亦有相当的汉族血统,成型于唐末五代。
在近代以前,土与客更多指代文化概念,而不是种族概念。
若以民俗划分,客家在迁徙中吸纳了许多土著风俗,土家也不可避免地融合了许多汉地文化。双方在民俗事项、神明信仰和岁时年节等方面的习俗大同小异,并非泾渭分明。所以古代用以区分彼此的唯一途径就是方言。客话长期以来被称作“中原雅音”,而土话(粤语)则被讥讽为“蛮言”。实际上双方的语言都可视作汉语的正统分支,无分贵贱。不过,语言的差别仍然是明显的“敌我”标志。
早期的客家大本营在闽粤赣交界处,这里虽然人多地少,环境恶劣。三天一水灾,十天一旱灾,人民生活极为困苦,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南迁。迁徙途中,崇山峻岭,湿热瘴气,毒虫猛兽,兵灾匪祸,一族之人折损十之五六是常事。抵达新地之后,客家向土著乞地,后者剥削压迫,以奴隶视之。土民不仅人多势众、经济基础雄厚,还有官军撑腰,不论是械斗还是打官司,都是客家劣势。
土客矛盾之一是丧葬习俗。客家带来了特别浓厚乃至迷信的祭祖与丧葬习俗,葬礼一律从奢从厚,而且为了找风水宝地,甚至开掘已经埋葬的土人坟墓,移走前墓主人,再把自己人下葬。不仅如此,客家还有“二葬”习俗,就是如果迁徙,必然要挖出先人遗骸,到新地再葬。
土家也很看重风水与丧葬,一来二去,必有冲突。
在北方极度简化的祭祖习俗,被客家人完整地保留至今
除了祭祖,客家文风极盛,视读书科举为人生信条。一方面这是先辈古训,一方面进取仕途也可以有效改善客家人的政治和经济状况。但清廷在当地设立的“学额”有限,土客精英为求阶级跃升,必然要争得头破血流。所以如果说文化习俗的竞争还能忍让,那么利益相关就绝不可能让步了。
性格方面,客家人身上依稀可见秦汉风骨,他们崇气争胜,哪怕是无礼之举,轻蔑之谈,都会引起客人的强烈反应。这种集体意识让他们很难融合于土著,更不可能让步,哪怕是己方不占理。所以如果没有外敌就互相竞争,有外敌便同仇敌忾。
客家崇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尚武。客人是清廷官方认证的战斗民族,史称“潮勇”,字面意思就是潮州附近的客人好勇斗狠,轻命剽悍。在这里,宗族械斗每次死几十口人习以为常。美国著名汉学家孔飞力认为,“南方农村的持续军事化状态,成了培育军事领导和军事技术的场所。”
三元里抗英的主力之一,就是客家人
晚清时期,民风最剽悍者,莫过闽越。这里自古械斗成风,“百姓日益兵刃相接,所载筑立竖墙,广开炮眼。竹盔、铜甲,小村数百具,大村或千具。专务倚强凌弱,以众暴寡,公行劫掠,负险抗官。”引起械斗的原因千奇百怪:嫉妒、口角、殴斗、水井田地、宗祠太高、赛舟撞船、争夺坟茔,都可激起百人械斗。
早期客家的住所与中原故地无二,但随着武装冲突加剧,房屋逐渐堡垒化,最终干脆变成家族群居的超大号封闭式城堡,里面有粮食、水井、学校、医院,安全坚固。这样,人数较少的客家就可依靠防御优势,与土民长期抗衡了。这就是福建土楼。
客人自居“中原正统”,视土人为“南蛮”。土人则认为“广东乃中华最中华之地,盖因未曾被鞑靼侵袭”,反嘲笑客人为“异族”。盲目而肤浅的地域优越感使双方对立情绪日益加剧,互相自诩为真正汉人,而贬斥对方为“蛮夷”。嘉、道时期,广、惠的客家人口增加,实力增强后,第一件事就是为此前受到的欺压展开报复,在东莞一带就爆发了大规模械斗。
不过,真正将械斗变成“斗祸”的,则是广东洪兵起义和太平天国战争。
暴力的循环
天地会作为清代具有传奇色彩的民间结社,一直屡禁不止,反而逐渐壮大。随着晚清积弊,社会矛盾增加,终于在咸丰四年(1854)于广东爆发了反清起义运动。起义军自称“洪兵”,即洪门造反军。
洪兵势大,差点就攻下了广州城。但其训练不佳,武备不齐,终究沦落下风。在镇压洪兵的过程中,清廷被迫启用各地团练,也就是地方武装。客勇正愁没理由搞事,绝不放过这次机会。鹤山、高要、开平等地的客勇组织起来,矛头直指土民。不过若说客勇是因公徇私也不尽然,因为的确有许多土民加入了洪兵。
得到官府首肯后,客勇就举起了屠刀。《粤东剿匪纪略》记载道:“客民自恃有功,借剿匪名,泄起积忿,肆掠土乡,占据田土,互相报复。”从咸丰四年到同治六年,绵延十三年,遍及十七县的惨烈斗祸由此始。
斗祸先在肇庆府爆发,迅速蔓延大半个粤西。最具代表性的地点之一,就是鹤山。
雍正时代,鹤山极荒,十余姓客家来此开垦,历土客几代人努力,鹤山县富庶一方,人口近20万。双方都有成片的村庄土地,势力不相上下。洪兵起义后,鹤山土民与客民也设立团练,准备一同作战。直到县城被洪兵攻破,知县被杀,鹤山政权陷入瘫痪。
但客勇比洪兵还狠,通过伏击、夜袭等办法杀得洪兵“尸浮满海”。甚至还号令各地团练,召集万余人攻下了县城,把洪兵打得溃不成军。此时,高举“反清复明”大旗的洪兵也卸下了伪装,会同一些土人地方武装一口气焚杀劫掠三座客民村庄。
客勇大怒之下,传信附近六县客民,表示“土匪”要联合洪兵“尽灭客籍”。各县群起相应,出人出力打出“六县同心,天下无敌”的口号,准备对土民施加报复。土民、洪兵与土匪联手也打不过客勇,几天之内,七座土村被焚毁,十余个村庄也自行开始械斗,客勇过处,尽为焦土。
当时每一座村庄都全民皆兵,设立工事围墙。一次大规模械斗能有几千人同时参加,大炮开路,鸟铳齐射,骑兵突袭,挖掘陷阱,应有尽有。前一年还和睦的乡里乡亲,转瞬变成切齿仇敌,鹤山沦为暴力循环的地狱。
1857年,鹤山客勇已经实际掌握了政权,官军本想镇压,但又被洪兵牵制。失去约束的客民开始大肆破坏,从一开始的自卫反击,变成了真正的土匪恶霸。他们“霸产据业,视妇女为鱼肉,挖掘组分,掳人勒索,拦路抢劫,滥杀无辜,虽睚眦之嫌,分毫之欠,无不报焉。”
秋天,土民聚在一起奋力反击,购买洋枪洋炮攻打客民碉楼,城破之日鸡犬不留。在当年八月连破客民二十余村,尽株绝。到八月二十八日,整个鹤山只剩下九个客村。九月,官军联合土民对撤退到云乡的客勇主力七万余人进行围剿,是为云乡之战。
清军主将卓兴率军在九月进攻,在山险处被伏,八千客勇突然杀出,枪炮如雨,几乎击溃官军。但卓兴带着后备队堵上缺口,阵斩多人才避免失败。双方激战半天,客勇死伤惨重而散,官军也付出很大代价。为了报复,官军将云乡大小村庄全部烧成灰。土民全线反扑,杀死每一个客人,铲平每一个客村。残存的客民拼死搏杀,又烧毁了许多土村······
残余的客民妇孺在迁徙途中还不断受到土民截杀,土勇为杀客民,不惜杀死保护他们的官兵。流落到开平和恩平县的客民又遭到土民围攻,无奈只能继续迁徙,在清远、四会地区才算止步。鹤山斗祸告终,20万人口的鹤山只剩不到5万,客民十不存一。然而,这场十足惨烈的灾祸,只是漫长土客战争的序曲。
咸丰九年(1859),土客斗祸进入高潮。土人进一步招募武装、聘请外国佣兵,大量装备连射火器,对客人进行全面围剿。十余万客人则集结乡团,劫掠粮食,构筑工事,伏击夜袭,围点打援。粤西客民势大之时,还攻下了广海城,屠四千余人。
此时的战争已经不局限于土客两家,其他土著和广府人也牵涉其中。
这下引起了清廷的重兵镇压,官兵收复广海城后,又联合土人四面出击,逼迫三万客民迁徙。这些客民在野外帐篷里居住,受雨淋蒸湿,瘟疫肆虐,患病而死者达到两万多人。剩下的客民四散而逃,又被土民截杀半路。只有少数客民侥幸逃到澳门,逃往国外。
曾经繁荣的西路客民上千村居全部从地图上抹去。死者枕籍,白骨盈野,各地都是万人坑。根据民国《赤溪县志》所载,“如克交绥寻杀,至千百次计,两下死亡数至百万。”土客斗祸,客人败北,实则两败俱伤。
同治四年,广东巡抚郭嵩焘上书指出,土客斗祸不存在正邪之分,也没有首恶元凶,双方都犯下了无数惨无人道的罪行。在处理土客矛盾上,清廷强调一体同仁,分良莠,而不分土客。同治六年,在官府的撮合下,元气大伤的土客双方逐渐罢兵。土人允许一批客家人来故乡扫墓祭祖,客家也以礼相待,土客斗祸终告结束。
我认为,土客之争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民族污点”,从宏观历史角度来看,这就是马尔萨斯周期律的体现,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只是在中晚清中国社会矛盾加剧,特别是太平天国起义的背景下,加剧、加速了械斗的规模和烈度,以至于几乎酿成地域性质的灭绝惨剧。
土客斗祸虽有习俗、语言、洪兵起义等客观原因酿成,但根本原因则是在宋元时代,闽南一代通过远洋贸易和远离北方战争,积攒了远超本地资源承载范围的人口。而明清海禁之后经济下行,过密的人口为了争夺资源,必然会爆发冲突。在残酷的内卷斗争中,神祇信仰和宗族传统作为凝聚力量的途径得以大幅巩固,恶性循环之下,终于来了个总爆发。
在生产力大幅发展,“吃饱穿暖”这一基本生活条件得以满足的情况下,争夺资源的大规模械斗终于也成为历史。土客双方早已和平共处,互相通婚,年轻人很少知道百年前还有此等灾祸。
土客斗祸是广东的伤疤,也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上,一段需要驻足回望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