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痛骂“骗氪”的网瘾少年,成为了玩家口中的狗策划

“我现在在XX公司当系统策划,但是快失业了。”

如果不是年前的一次网聊,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大学好友小C已经在游戏行业混了两年有余。

为了满足自己对游戏业基层打工人生存现状的强烈好奇心,我在4月初踏上了去北京寻访小C的旅途。

重逢

当我从北京西站下车时,一场小雨刚刚驱散了首都持续几天的沙尘暴,和煦的阳光穿透了19度的空气带来了国际庄少有的清冽感,让人只感觉轻松惬意。但只是几个瞬间,出站通道的火热就赶走了这不属于都市的氛围。

十几人成团的老年旅行团,记在墙边审阅京城的交通路线图,堵住了小半个出站通道,急的一旁的导游直跳脚,扯着嗓子干喊,让大爷大妈赶紧出站上车。手牵手的学生情侣,以自己为圆心画出了块半径一米五的专属领域,用与气氛完全不搭的缓慢步调悠闲前行。旁边,穿着常服的白领们踏着短高跟,伴着哒哒的脚步声用电话数落着下属。

这群人里可能有在北京某个顶级985就读的超级做题家,可能有华为18级技术大牛或者网易娱乐的某个主编。但不论是何等的天之骄子,丢在这个实际人口数千万,年生产总值4万多亿的超级都市里,只需几个转身,就会淹没在滚滚人潮中,变成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一员。

而小C就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小C,我的同乡好友,大学死党,网吧包宿,微积分逃课时的固定队友。整个大学时期,我俩共同构建起了一张奇特的绘卷——我在宿舍的桌子上拼高达,他在一边的电脑旁看动画。我在网吧里舌战召唤师峡谷,他在旁边开台电脑拿着手机刷《FGO》。

是的,你也看出来了,小C是个二次元。

作为一个铁血二次元,终极月球人,用下半身评价游戏的典型玩家。小C曾对《FGO》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他对英灵的背景设定如数家珍,奈须蘑菇执笔的剧情也倒背如流,原价收集了《FGO》全部的CD,游戏的活动与新的主线章节更是第一时间肝爆。

不过,在“为爱付费”这方面,小C一直都十分克制。尽管对《FGO》里的英灵“人尽可妻”,但小C自始至终没有为这游戏氪过一分钱,连1500圣晶石的福袋都不买。

“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盐川、庄司和叶良树,一定要给他们统统暴打一顿。”在唾骂骗氪这件事上,小C难得对国内和海外的游戏人保持着同一标准。

他曾多次向我发表“国产手游都是垃圾”的暴论,并且立志如果日后加入游戏业,定要作出“没有人受伤”的二次元游戏。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喝高了的小C曾搂着我的肩,当着在场众人高谈阔论。 “以后我去做游戏,让阿柴在外面给我写稿,我们兄弟合力,定能天下无敌!”

当时,我只想饭馆赶紧塌房,给我和在场所有人都一起埋进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就要被踹到社会上去了,小C却不声不响地通过了学校的海外深造计划,准备在象牙塔里再多待两年。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隔下了一道可悲的厚障壁……

这次在北京的会面,是我毕业后与小C的首次重逢。他的亮相毫无惊喜,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骑着共享单车从视野尽头缓缓接近,而我,一眼认出了他。时间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娃娃脸,男高音,以及依旧一言难尽的衣品,唯一的变化就是瘦了少说40斤。在一家快餐日料店,我们坐下详谈。

“主人的任务罢了”

老实讲,小C的游戏梦绝对算是一马平川。

海外深造归来之后,他随手给国内某腰部游戏公司投出一张简历,然后顺利拿到OFFER,进入了公司某成熟RPG产品的策划团队(你可能没有玩过他的游戏,但他任职的公司你绝对有所耳闻)。又因为人力短缺,几乎没怎么给主策打下手,就成为了项目正式的系统策划,开始独当一面。

就在他开始计划三年一小跳、五年一大跳,30出头荣升制作人开始做自己心中的二次元游戏的时候,大的来了。

站在今天的角度,在20年的尾巴闯进游戏行业,怎么看都像是个“49年入国军”的决定。在此之前,游戏行业一直充满吸引力,代表着广阔的前景与值得艳羡的薪水。那时候,但凡是从大厂成熟项目团队出来的人,随便一跳就是起步30%的薪资增长。《王者荣耀》100个月年终奖的行业奇迹更是犹在眼前。

但当存量市场到来,买量成本骤增,版号缩紧加上某条开放世界鲶鱼卷的业内头皮发麻后,一切都变了。无数大中小工作室做好市调、设计图,拉起团队,排满工期,就等着版号下发开火做饭,最后却在无尽的守望中等到了自己的离职申请。

在铁锤面前,头部与腰部一视同仁。

接踵而至的疫情更让经济大势持续低迷,在主要经济体工业体系完好无损的情况下,人类只靠金融,就快把自己玩死了,还连带着踩下了行业萎缩的油门。

于是,当小C在欧洲交界地打怪升级,练出一身本事,终于到达心中的罗德尔时才发现——属于游戏人的好日子,已经结束嘞。

尽管小C负责的游戏算不上什么拳头产品,没啥推广预算,更去不了TGA,你也很难在游民的手游频道见到他们的商务内容。不过,靠着外观的持续付费,和成熟的基础玩法,项目还是搭建起了稳定的忠实用户群,保持着持续盈利。

但从去年开始,工作室不可避免地被绑架到了那台名叫降本增效的战车上。

看着运营的增收需求,和高悬在天花板上的KPI指标,为了那套租在4环外的单间和自己的一日三餐,小C选择成为玩家口中的狗策划。

这一年半,他调整了商城页面,让大R们能更加轻松的找到游戏当季的最新菜式。给游戏主屏上添加了几个付费按钮,直接提升了好几个点的总营收。最最重要的是,他重做了游戏养成系统,加入了一套可玩性更强的技能树,然后,他给一个看似轻度的系统添加了付费陷阱,彻底拉开了白嫖玩家与付费玩家之间的属性差距。为此,他跟数值策划和程序猿小哥打了个昏天黑地,又熬掉了几钱头发。更新上线后,还气得不少玩家在游戏里开自由麦骂策划全家。

“都是主人的任务罢了~”他笑着分享了一切,眼中已经看不见学生时代的那种愤怒。

尽管已经一切向钱看了,但小C的项目去年仍没能完成指标,距离KPI的要求差着那么百八十万,收入自然也直接受到了冲击。

“怎么说都是盈利项目,再差税前拿到15K总是有希望的把?”我问道,此时我心中还抱有着对于早年游戏行业的美好幻想。

“屁嘞!”小C没有直接回答我具体数额,只是玩味地笑了笑。

“12K?”事后想想,我那时已经有些读不懂空气了。

“求你了,别问了~”他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具体数额,只是玩味地笑了笑。

“我其实还算是幸运的,本来公司包下了这栋楼9-11层,今年年初,只剩下两层了。有些人编入了其他工作室,有些人这两天还在朋友圈里求职。”指着四环的某栋写字楼,小C说道。

我望向那栋写字楼,大楼的玻璃外墙正反射着下午4点那不强烈的阳光,刺眼,但并无暖意……

4环里的三和大神

穿过三元桥的钢铁丛林,走过798艺术中心,我跟着小C,来到了他在北京租住的安全屋。

那是一个老小区,很符合我对北京的想象。原来的半开放式设计在加上围墙、门禁与垃圾分类区后显得怪异非常,但胜在干净整洁。小区的一隅有一个从花坛改造成的广场,里面有两条铺着大理石的步道,表面已磨损的斑驳,不再透亮,衍射出来的都是时光的痕迹。广场上有几个大爷在攀谈遛弯,想来在多年前的早晨,这里很可能还会听到鸽哨。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千万富翁,当然我不是。”跟着小C上了10楼后,小区外景的整洁风格陡然一转。

连廊的宽度仅能容下两人并行,逼仄的楼道里密密麻麻排着一个个单间的大门,整层楼只有东西两端有两扇小窗,透出的微光勉强蹭亮了几户的门垫。说句不好听的,像是班房。

小C拧动钥匙,带我走进了他的北京。

如果你曾在视频平台看过有关“三和大神”的内容,那小C的房间,你一定想象的出,这是一间挂逼房。可用空间大概只有20平,抛去卫生间以后,就只能放下一台电脑和一张床,没有阳台,向阳面只有一扇能够半开的窗户。

屋里放满了旅行箱和包裹,角落里堆着一摞书,有跑团城主手册、轻小说和游戏设定集,以及一些专业书籍,再加上一个小C,屋里几乎没剩给我落脚的地方。

“月租3000多点,其实挺便宜了,如果不是老小区,这种水平的单间在四环只会更贵。”

“去年年初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换个更大点的单间,现在再看,幸亏当时没换。反正说不准哪天我就润回家考公了。”

小C的牢骚说地轻描淡写,我一个外人听的无语凝噎。

归途

回去的路上,我选择了昌平线,有幸完整经历了一次北京的下班。

晚高峰的昌平线已经不能用“挤”来形容,如果你因为畏惧掉鞋而选择下班车,那等待你的大概也只是属于等待的无限循环。

车上,白色T恤的小哥正靠在车厢门边玩着《公主连结》,手机屏幕已经快被挤到脸上,车厢的人声也盖过了那声会让人社死的“狗秀金萨玛”。车厢中段,短发的小姐姐提着一袋枣糕,两侧的立柱都已被他人占据,因而她毫无抓手,只能在拥挤的人潮中随波逐流、满面倦容。

列车走出了地下,市区的林立高楼逐渐被甩在身后,中字头的工地映入眼帘,这里是七环的一角,京城的边缘。

对此时车上的大部分人来说,已经驶过的北京与他们全无关系,即将出现的北京,却承载着全部现实……

P.S.为保护受访人,文章配图来源于网络,文中出现的人物、公司、地点、产品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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