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佳县,窑洞医生路生梅一生的“路”
一声尖锐的鸣笛,将人生分为两个阶段,北京在一头,佳县在另一头。
80岁的路生梅仍记得那条从北京来的路,蜿蜒七百多公里,她是念着佳县二字一步一步赶来的。这些年,又因对佳县人的付出,她以领奖的方式一次一次重返北京,站在国家级荣誉的领奖台上。在她住的窑洞里却看不到那些夺目的奖杯,只有她人生各个阶段的照片。最大的一张照片是她站在古城墙上,身后是奔涌的黄河,眺望的地方正是她守候了一生的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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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13日,路生梅获得“人民医护工作者”国家荣誉称号。路生梅是北京人,从北京第二医学院(今首都医科大学)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被分配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在陕西榆林佳县,她一待,就是整整56年。毕业五十周年聚会时,班主任统计了163位毕业生的最终去向,只有路生梅始终留在最初分配的地方。1968年,他们被分配在大西北、大西南的基层医院,无一人留在北京,162人通过考研、晋升、转业等方式,最终去了省城、回了北京或者到了国外。路生梅一生的简历简单,只有“佳县人民医院原副院长、儿科主任医师”16个字。
20世纪80年代,路生梅(右一)一家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人生的十字路口,她有数次离开佳县走向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但每一次,她都选择留下。她曾对当地百姓许下“为佳县服务五十年”的诺言,如今,这一期限又延长为终身。
8月21日,陕西神木的家长带着孩子专程来到佳县人民医院原副院长路生梅家中,给孩子看病。石梦竹摄
那个从北京来的小姑娘,承诺为佳县服务五十年
谈起1968年的那个冬天,路生梅脑中立刻响起了火车呜呜鸣笛的声响。这是24岁的路生梅第一次离开北京,对于黄土高原上医疗条件十分艰苦的小县城,路生梅只能凭借想象。火车行至西安,再转乘到铜川,往后就没有铁路线了。到佳县只能坐露天大卡车,车厢里肩贴着肩,挤满了赶路的人。土路颠簸,往车尾望去,一路都是飞扬的黄色尘土。尘土外是光秃秃的山和树,那一刻,她恍惚间有奔赴战场的感觉。
同事们对路生梅的第一印象是“小”,身形长得又瘦又小,年纪也小。路生梅对当地的第一印象,是“苦”。
医院是几排窑洞,医生不足40名。放射科只有一台x光机,只能做呼吸道和胸部透视;化验室只能做血常规和妊娠试验。试验是把妇女的尿液注入雌蛙的后腿,雌蛙在几小时后排卵,说明有喜。医院里没有试验青蛙,路生梅和化验室的大夫就跑到田间地头里抓。病人情况复杂,医生数量又少,每个人都得样样精通,内科、外科、儿科、妇产科互相学,还得学护士扎针。为了精进技术,他们用彼此的手臂练习扎针,每个人手上都有好几个窟窿眼。
20世纪90年代初,路生梅(左二)的全家福。受访者供图
接诊的患者是北京见不到的类型:三十多岁的男人因空洞型肺结核导致了重度咯血,空洞紧紧贴着大血管,肺腔一振,血就积了一整盆;三度营养不良的娃娃,脊柱小,一层薄薄的皮紧紧包着骨头,脱水脱得血管都是瘪的;甚至有胎传梅毒、新生儿破伤风……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往往是因为“拖”和“熬”,而“拖”不仅是因为医生不够,医疗不够,更是健康的意识不够。
路生梅亲历这种“不够”是在朱条沟村,窑洞里的一幕把她的心狠狠揪起来了:产妇声嘶力竭,为了防止其血迷晕厥,家人在用力向上扯着她的头发;接生婆喊着家里人拿剪刀准备剪断脐带,剪刀上分明有了锈迹……她终于知道那些新生儿破伤风是怎么来的了!她立马制止。世世代代这里有多少母婴是因为这种传统的接生方式而丧生的?她不敢想。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真真切切的痛苦。
那一次,她下定决心要推广新法接生。也是那一次,她许下了那个诺言:我要为佳县服务五十年。如果说1968年“建设大西北,服务大西南”的号召是一次时代的选择,那1969年的这次诺言便是完全属于路生梅的选择。
8月21日下午,路生梅为到家中看病的患儿手写药单。石梦竹摄
“救回每一个娃娃”,成了整个科室的第一要务
转眼十三年过去了,1981年,她因到北京协和医院进修重返北京。曾经陌生的佳县变得熟悉,她可以如数家珍般地讲出一个个小村镇的名字,那是她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她可以自由地在陕北方言和北京话之间切换,她习惯称“土豆”为“山药”了。念了13年的故乡,怎么会不想?怎么能不想?那个懵懂离乡的北京姑娘甚至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快到不惑之年重返故乡,她才终于明白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的意味。
从佳县到北京,从县医院到协和,路生梅又成了一名从头学起的“学生”。即使对进修生,协和采取的也是“最严标准”:要写明大病历,字迹要整齐,不能出现一个错别字、一个错的标点符号……这种严谨治学的风格也烙印在路生梅的执业生涯中。
一年多的学习中,她的电话没停过,都是佳县的来电:总有人家的娃娃头疼脑热,问她该怎么办。她感受到一种信任的牵引,“被人信任是一种幸福”。当时,有几位老师问她要不要留在北京?那是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北京意味着更好的医疗环境,更多施展医疗知识和技术的机会。当初分配到佳县的学长学姐一一离开了,每开一次欢送会,人就少一些,每一次分别,都是以抱头痛哭收场。最后只剩下她,还要践行“为佳县服务五十年”的诺言。她拒绝留在北京的邀约,佳县还有人在等着她。
8月23日,路生梅为坑县的村民测量血压。石梦竹摄
从协和进修结束后重回佳县,她下定决心要把儿科建起来。建科的过程中,一个四个多月大的患儿成了她一生的痛。孩子是百日咳,到医院时正处于痉挛性咳嗽期,那个孩子咳嗽的声音很不一样,声音只要一出,医生和护士都会涌到病床边,吸痰、吸氧、人工呼吸、打强心针……治疗从早上九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抢救进行了三十多次。最后一次,孩子没救回来。孩子的母亲把小小的婴孩放进蓝底白花的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冲了出去。没人知道她突然跑去哪里,大家心里都是一紧,她突然扑到一位护士面前,说:“谢谢你们,你们尽心了。”但这一跪,让所有人更自责。
她把毕生所学都投入到建儿科的准备中。1984年,佳县人民医院终于有了独立的儿科。路生梅作为科室主任,秉承了北京协和的治学标准和医学院的人文精神:岗位上绝对不能有空档,病历书写绝不能出现佳县方言,得用专业术语;治疗方案不能千篇一律,疑难病例讨论、死亡病例讨论、医疗事故分析都要一一落实……
科室的郭粉莲大夫后来回忆起建科的经历,第一反应就是“恨”。路生梅不让科室医生收烟酒,甚至连一双鞋垫都不允许,但后来这种“恨”就成了气话,医者希望达成的,只剩下救人。他们都记得那个没救回的百日咳孩子和那个跪下的年轻母亲,“救回每一个娃娃”成了整个科室的第一要务。
医院设施经过几轮换新,他们有蓝光灯了,能进行气管插管了……新生儿的死亡率大幅降低。后来为了创二甲医院,已经是副院长的路生梅一个礼拜只能睡上两天。如今,窑洞医院早已变成了十几层高的大楼,一砖一瓦,都融进了路生梅的心血。
在路生梅的院子里,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佳县人民医院新建的医疗大楼。石梦竹摄
获得诸多荣誉后,她依然是那个有些倔强的路大夫
在佳县的第31年,路生梅退休了。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各大医院的坐诊聘请,她一一拒绝。最开始不再出诊,总有附近的乡亲找上门来,她不肯收诊费,他们就提着牛奶、拿着水果到家里来。牛奶、水果比诊费贵多了!她怕患者们有心理负担,又回到佳县人民医院、佳县中医院出诊,患者们到医院挂号,心安理得地看病,还可以通过医保报销。
佳县人称她路姐、路姨、路老姨、路奶奶、路大夫。她在佳县周边的多个县市都有名气,他们都说她是个“花小钱治大病”“不花钱治小病”的好大夫。过去交通不便,山西吕梁、忻州的百姓都是坐着小船抱着娃娃来请她看。而现在,远行的佳县人在西安、上海、广州还是忍不住给她拨电话。她成了佳县好几代人的医生,也是他们的“定心丸”。
路生梅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土地,用来种些花草瓜果。石梦竹摄
这几年,在榆林市生活的儿子几次想把路生梅接到市里养老,她还是拒绝了,诺言还没完成,没法离开。有一天,刚回家的小外孙显得特别激动,英文考试的阅读理解写的正是路生梅的故事。几百字的阅读理解旁边有一张人物肖像,是路生梅的照片。一个北京姑娘为何选择留在三秦大地?小外孙也第一次了解到,她1969年许下的那个诺言。
服务五十年承诺期满,她又做了新的选择,要将承诺延长到“生命不息,服务不止”。到生命结束为止的承诺和年轻时的五十年相比,难上加难。如今的她更担心耳聋、瘫痪或者脑梗的突然侵袭。2023年有整整3个月,因腰椎骨折她只能躺在床上休养。患者来家里了,她就躺着看诊。日新月异,医疗技术进步了,医疗水平发展了,她更想传递以健康为原点的喂养方法、习惯养成,从治病到健康的观念转变。年年岁岁,她至今仍践行着最初的诺言。
得知获得“人民医护工作者”国家荣誉称号,路生梅反复强调“担不起”:“我只是一个县城里的小医生,凭什么和那些研究航空航天的英雄人物放在一起?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能做多少我就会做多少。”
在佳县文明办原主任郑怀利看来,“国家荣誉”不仅属于航天英雄,也可以属于基层医生。这一次,最高的荣誉对于最基层的工作者来说,不再高不可攀了。
2016年,路生梅被评选为第四届“榆林好人楷模”,而郑怀利是她的伯乐。领奖前,路生梅忍不住问:究竟是受到了哪位贵人的扶持?郑怀利很清楚,贵人是她自己。他是在当地的政协报一角看到路生梅名字的,一挖掘,就挖出了尘封几十年的历史。
“诚信之星”“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道德模范”“最美巾帼奋斗者”“最美医生”“人民医护工作者”国家荣誉称号……越来越多的荣誉和奖项纷至沓来,路生梅多次回到当年出发的地方——北京,去领取属于她的光荣。获得诸多荣誉后,路生梅依然是那个有些倔强的路大夫:每个未接来电都要回复,坚持每周一三五到医院坐诊,成立了老年志愿团去义诊、去做志愿服务……
在路生梅家的天台上,抬头就可以看到佳县人民医院明亮的医疗大楼,转头望向另一边,能够遥遥观遍环抱在青山里的佳县。而路生梅正看着书桌上的梅花图,每年从冬至开始“数九”,路生梅要摹一幅梅花图和一幅字,画完最后一笔,就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字画都被裱在书桌上,写着“庭前柳,珍重待春风”。春风已吹过了五十六年,她仍然在窑洞中,守护着那个黄河之畔的小小县城。
退休后的路生梅,喜欢用旧毛线手工针织,做出来的小花小动物,都被她送给来看病的小朋友。石梦竹摄
记者 徐诗瑜 石梦竹 视频 杨秋蓉